你不知道的事（五十）
唐甜挂断电话的时候，看着梳妆镜中的自己，只觉得阵阵悲凉。她抚上自己的脸，给了自己一个安慰的笑，可眼角微微一弯，细纹没有粉底的遮盖，却有些明显。她慌忙收敛了笑意，镜子里又变回了那张熟悉的、端庄矜持的脸。这是她学习了二十年的，所谓大家闺秀的仪态。她原本觉得，自己已然将它们都忘了，可她现在发现，一切仿佛刻在她骨子里，有如芯片上精准的线路，严密的程序，只需要一个眼神，便能在脑海中将它们唤出。
她想起了在刚刚电话里面，万伯同她说的话：
您永远是他的女儿，永远姓唐。
十五年前，她丝毫不珍惜这个身份，将它弃之如敝履，现如今，她又是凭借着这个身份，逃脱了那个她视为牢笼、处处都是枷锁的地方。可在上回吃了闭门羹之后，她曾一度怀疑，现在她唯一的栖身之地，还能不能回得去？年迈的父亲，还认她这个叛出家门的女儿吗？中秋佳节，亲人团聚明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，她不得不为此觉得庆幸，感谢父亲的宽宏大量，可仔细想来，这又是什么道理？
她钻研不出其中的门道，就如同十几年前她丝毫没能理解父亲的对待她的婚姻，她下半生的倚靠如此决绝的态度一般。当时的她看不明白，尚能选择离家，因为海樵承诺了她一个美满温馨的未来，可现在，那个家已经不存在了，换言之，她退无可退。
唐甜摇了摇头，强迫自己把脑海中纷乱的思绪赶出去。接她的车已经在楼下等了半个小时了，她得抓紧些——选了一身最是优雅得体的衣裳，是她曾经钟爱的小黑裙，换上了久违的细跟鞋。她许久没这么打扮过了，以至于刚刚画眼线时手法竟有点生疏，毕竟平日里上班办公，出街买菜，对于家庭主妇来说这一身都不是太合适的打扮。
出门以后，看见车前毕恭毕敬迎候着的老人，唐甜吃了一惊。
“您怎么亲自来了？”唐甜上前，又是惊又是喜。
万伯双手交握，郑重地鞠上一躬，“老头子是看着小姐长大的，如今小姐回家，自然要来迎接。”转身为她开了车门，“小姐请上车吧。”
唐甜眼中酸涩，“回家”这两个字对现在的她而言，意义深刻，每每提到，都是百感交集。
路上，副驾驶座的万伯始终留意着车前方的状况，尽管态度恭敬，却并不与她多说话。唐甜几番嗫嚅，终还是开了口：“万伯伯，我女儿她……”
“小小姐的事，已经过去了。老头子觉得，您现在已经和从前告别了，徘徊不前，反而对您无益。”
“可我始终不相信她真的死了！”唐甜眼中含泪，几欲崩溃，忙乱之下想起今日还有晚宴不能花了妆，又着急扯了纸巾拭眼角，却仍是啜泣着，“我爸爸在商业数十年，凭他的能力，又怎么会连我女儿的下落都找不到？更何况，她究竟是怎么出的事，到底是谁带走了她，去了哪儿，到现在都没有一个说法么？说是坠河，可尸体呢！”
面对唐甜连珠炮似的提问，万伯兀自沉吟不语。过了许久，似是不忍心看着唐甜这般执着下去，说道：“事到如今，小姐请恕我老头子直言不讳了。您眼下的当务之急，是要回到老爷身边。您和他，总有一个人要先迈出一步的。老爷知道，您不喜欢之前的生活，若是没有他的帮助，现下，只怕您的前夫，还在为着挽回婚姻而努力着。”
“所以，这样的自由，就要用我女儿的生命来换吗？”唐甜凄然地笑着，也不顾老管家是否能看见，执着地凝视着他的背影，仿佛这样就能寻找到答案。尽管身边所有人都说她已经没有生还的希望，但作为一个母亲，她仍是不相信，或者说不愿相信，曾经乖巧懂事温柔可爱的女儿，就这样骤然离开，阴阳两隔。如今，她一个人的时候，总时不时地想起她。
海棠，是她这十五年生活的全部意义。她不想要这样的婚姻，但女儿，却是她割舍不下的。
“小姐，也许现在的情况，才是对您最好的选择。”万伯回过身来望着她，眼中满是慈爱，“老头子没有瞒您，海棠小姐她……确实已经回不来了。”
万伯的这句话，无疑是抽走了唐甜手中最后一颗稻草。她不止一次地希望着，父亲已经寻到了女儿的下落，只是为了让她离婚，将她藏了起来罢了。自己也为此，不止一次地求见父亲，只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。可万伯的一句话，让她所有的希冀，都成了泡影。唐甜双唇紧抿，终是抑制不住，伏在座椅上大哭起来。
前方的司机仍专注地开着车，后视镜中不时映出唐甜噙着泪通红的双眼，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也不曾移过半分。身旁，万伯面色平静，心中却是起起伏伏。他确实一无所知，自从他效忠多年的主人下了命令，不允许寻找那个孩子开始，她的下落，她的生死，都成了一个谜。他不敢确定，某一天那个孩子是否会再次出现，可是，在户籍上，她已经不存在了，曾经的家也不在了，即便是回来，又能如何呢？
他叹了口气，小姐总要开始新的生活的，这是她父亲的意愿，也会成为她自己的意愿。她的身边，将会有新的丈夫，新的儿女，根本不会有位置，再留给那个已经离开的孩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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