曼灰灰

你不知道的事(七十六)

         朦胧中,海棠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下坠,以一种十分缓慢的速度,仿佛跌落无底的深渊,身边皆是缥缈的烟尘,无可攀缘,脚下则是无法触及的虚空。

        她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梦。照孙以川的话,这是她长身体的表现,那时的海棠虽半信半疑,倒也乖乖把胀得有些发疼的小腿伸过去,让以川替她揉着。

        最初做这样的梦,她以为自己将会一直这样坠落下去,却有人绝望之际接住了她。那个怀抱,混杂着她常用的洗衣液的味道,再加上冬天晒得暖洋洋的被子,和她头发丝上残留着若有若无的香气。不过,海棠醒来以后发现,那只是以川为了防止她睡觉不老实在被子里乱拱,把她拢进自己被子里的错觉。

        只是这次,她始终没有等到他来,就这样无力地下坠着,下坠着,直到窗外传来的风声将她唤醒。  

          她伸手向床头柜的方向摸索,记忆里以川在那儿放了一只 报时钟,可现在触手之及是空空一片,再探过去,便触到了冰冷的墙壁。

        这不是自己"家"——她仔细反应了一阵才明白过来,自己现在身在姚玲的屋内。她直起了身,正欲唤以川过来,刚要张口,又立时想起:他也不在。

        这样的境况让她相当不习惯,不过好在以川交代了,最多两天。自己只要扛过这48小时就好。

        能忍且忍。

        "醒了?"姚玲听见她穿衣时窸窸窣窣的动静,进来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 "嗯……"海棠浅浅打了个哈欠,"姚姨,我睡了多久了?"

       姚玲抬起手看了看手表,"不到一个小时。"

       "才一个小时啊……"海棠有点失望,时间过得这样慢。姚玲多少看出了她的心思,抿了抿唇边的笑意,照顾她洗漱一番,在餐桌旁坐下。

        本打算喂她用饭的姚玲,在海棠的举动中小小震惊了一下。只见她举起手中的木筷,顺着姚玲的指引在各个餐盘边轻磕了一下,便能不依赖旁人地顺利进食,行动自如不输常人。

        "我本来还怕你不习惯,又不知道该怎么照顾你,现在看来倒是我白担心了。"

        海棠莞尔一笑,"一开始确实很麻烦,我吃的慢,米饭汤汁也总洒出来,不过练多了就好了,他不惯着我这些的。"

        姚玲听罢,心中泛起一丝涟漪。海棠三句两句,总不自知地将话题引到了某个人身上,连她自己都未必发觉。

        "对了姚姨",海棠咽下了一口饭,"我能问您个问题吗?"

        "行。"

         "您和他……我是说以川,你们是亲戚吗?我从没见过他的家人……和朋友。就连上次那位吴警官,两个人的态度也是怪怪的。"海棠问出这句话的时候,声音中带着些许犹疑和胆怯。

         "以川他……没有家人。"姚玲搁下了手中的碗筷,平静地说道,  "十多年前,我还是个刚进医院实习的学生,急诊科那里啊,一天下来能把你累脱一层皮。我们同一批去的同学个个被折磨地嗷嗷叫,都巴望着早点离开这鬼地方,年轻不懂事嘛。我还记得那天,是我最后一天在急诊当班,熬了一夜好不容易挨到交班,病历整理好了,病人的情况也交代清楚了,刚要把身上的白大褂脱下的时候,护士突然冲进来,说是发生了交通事故……",姚玲深吸一口气,感慨着,"当时的情况很混乱,我们七手八脚的把伤者从担架上抬下来的时候,其中的一对夫妇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。 "

         "一时间我也顾不上那么多。身旁离我最近的一个男人虽然受了重伤,但还有一丝意识,我一路把他推进手术室的时候,他紧紧地攥着我的手,断断续续喊着,要我救他侄儿……只是最后,他也还是没能成功从手术台上下来。"姚玲微微抬起自己的左手,凝望着,仿佛在回忆当时掌心中灼热的触感,沾染着凝固了的鲜血的黏腻感。

         "他们是……?"海棠的声音低哑。

         "那是他大伯,和父母。一家四口,只活了孙以川一个。"

         女孩握着碗筷的手,在姚玲平静地叙述中,逐渐变得冰凉。海棠也不知道是为什么,听着这些话的时候,心中不由分说,一揪一揪地疼。

         "我全程陪着这孩子做的复健,也看着他孤零零的捧着亲人的骨灰,放到墓穴之中安葬。至于他大伯,是我在换岗之前接手的最后一个病人,也是自我开始实习以来,第一个我尽全力救了,却没有活下来的人。老天爷总是爱开玩笑,似乎从他开始,冥冥之中就有了先例。从那以后,我再也不敢着急着下班,可就是这样,我还是送走了一个又一个。"

         "医生的使命,就是在和死神竞争,可是,我们毕竟不是上帝。"

        一番话说完,两人皆是静默。打破这沉寂的,是海棠"啪嗒"掉在饭桌上的一滴泪。姚玲也摁了摁眼角,正欲安慰,"滴嗒——"一声消息铃音在这时候传来,她只得低低道了声歉,起身回屋翻找手机。

        独自呆坐在饭厅中的海棠,依稀想起那天晚上,她曾倚在他的身侧,稀松平常地讲述着自己父母的感情,如何从一开始的炽热相爱到后来的生疏淡漠,却从未想过于他而言,这些都是早已不可得的奢求。

       她该对他好些的,她可以再对他好些的,不要那么任性,不要总依赖他,也不揪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和他对着干,好好做家务,好好背书,好好练琴……乖乖听他的话多好。

        许久,姚玲面色苍白地走了出来。海棠看不见这一切,只觉得她的步伐似乎一下子变得沉重了许多,便问,怎么了?

        姚玲正在勉力压抑着情绪。

        她收到了一封邮件,发件人是孙以川,一上午的忐忑不安,在看到信中"投案自首"四个字之后得到了证实,如坠冰窟。她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女孩,又该怎样告诉她,刚刚还贴心地为她盖被哄眠的人,此刻再不能回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 等了许久未得到回应,海棠心下生疑,又关切地追问了一句。姚玲强作镇定,望着女孩的面容,却在纠结措辞之际却忽然想到了什么。她取出手机,盯着邮件中"小棠"二字,陷入了沉思。

        车祸,自首,眼前看似可怜却来历不明的女孩,刹那间,一根无形的线,将一切串在了一起。姚玲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着,向她抛出了一个问题:

         "小棠,你姓什么?"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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